“从事模具设计这么些年了,这行工资上调的空间非常有限。我打算改行去做产品设计,毕竟我有模具经验,转型做产品设计有优势,产品开发还是比做模具设计有发展空间的。”袁工说道。
模具制造,一个技术密集型的产业。作为制造业的核心,素有“工业之母”的称号,而如今已经出现青黄不接的状况。绝大多数年轻人不愿意进入这个满手粗糙和身上油乎乎的行业,他们普遍对车间工人身份认可度不高,不想进厂当工人。根据人民网报道,近五年来,平均每年有150万劳动力离开制造业,到2025年我国制造业人才缺口将达2200万左右。
张宇大专毕业于一所机械学院,之后入职一家塑胶精密模具制造公司。刚来被安排到车间实习做CNC(数控机床简称)。环氧地坪的车间过道两边,机床发出的轰鸣声脑子都有点嗡嗡作响,空气中充斥着机床切削液刺激难闻的味道。
早上提前15分钟到车间,检查机床,写好日常保养点检表。“校表.分中”检查工件垂直度,装夹好对好刀,找到在机床坐标系的位置,输入程序就可以启动切削了。
“现在负责操作三台机,最喜欢做大点的工件了,“校表.分中”检查工件垂直度,装夹好对好刀,调好程序装夹好到机台,一加工就是一两天,这样上班还能有摸鱼的时间放松一下。小的工件工时短,没一会就下机了,为了机床不能停下影响生产,一天下来都是机器间来返跑,双手操作个不停,不会有空闲的时间了。”张宇说道。
工作时间早8点到晚8点,两班倒,每月的15号转次班。第一次上夜班的心态还是很兴奋的,对于未曾体验过的总是充满好奇。
前半夜的状态还清醒,到了凌晨一两点,瞌睡的感觉漫天涌来。看着运行的机台设备,眼神逐渐迷离。实在困的不行了,就会偷偷跑到饮水间,躺在椅子上眯会。夜班也会有巡视检查的,看到机器停人不在的时候,就会拿着手电筒,挨着犄角旮旯都照一遍。被逮到睡觉了,第二天开早会少不了一顿通报批评。以至于后来上夜班困得受不了打盹的时候,机器的声音一停,张宇就会神经反射地惊醒。夜班的时光总是走得很慢,很冗长。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,交的同事来了,才真正感觉在黑暗中见到了曙光。
昼夜颠倒的倒班生活使得内分泌紊乱,张宇脸上开始长痘。起初并没有在意,但愈来愈多,一片片的在脸上。他很清楚第一个月发的工资,几乎都用来去皮肤科医院治疗脸了。上完夜班去医院打点滴吃药,回来睡不好,晚上还要接着上班,那股难受劲真的是讲不出的味道。一番折腾,脸上的痘有增无减,还留下坑坑洼洼的痘印。这个趋势下去是要毁容的节奏了。想到这,他心里一阵发凉,便把工作辞了。
“现在年轻人谁还去做模具?到了95、00后基本上很少了,来工厂学这个的,留下来的寥寥无几。现在做这个的都以70、80年代的中年人为主,再下去这个行业快断层了。”老刘感叹道。
老刘是一位钳工,走到跟前就能明显闻到一股浓烈的膏药味。早些年的时候,还没有像现在的自动化设备。有些较大的工件重达几百斤的,没有行吊起重机,都是靠人力抬上机床。为了让模具生产出更高质量的产品,要弯着腰用锉刀一点一点地在模具表面进行打磨配合。腰部肌肉的过度牵拉,加重了椎间盘承受的压力,导致腰间盘突出和退变。
他适逢在改革开放之后踏进模具行业,那会模具发展得非常迅猛。在工厂当一名技术工人比较吃香,经验好的师傅收入可以超过一个厂长。
“我们年轻时候要想进个像样子的模具厂学技术,还得托熟人送礼找关系。九十年代的工厂职工的工资在600到800左右,我们差不多能拿到4000多的工资了。这么多年来物价上涨了不少,但是收入现在基本上和普工的工资没多大差别,这行业还需要技术经验积累,没个几年根本出不了师。现在的社会选择就业机会有很多,进工厂学这个对年轻人来说已经没有吸引力了。”老刘感慨道。
阿浩是一位来自湖北十堰的00后,高中没毕业就辍学的他,后来跟随表哥到了东莞塘厦一家压铸模具厂学快走丝线割。但他这一份工作只做了不到半年就提桶跑路了,表哥曾劝他“干一行爱一行,好好学门技术。”但他不喜欢工厂枯燥乏味的氛围。
他所在的模具厂位于距离市中心还有30公里的郊区,平时想要去市区的话还得打个摩的再转公交。二十岁的他憧憬的都是诗和远方,想看看更繁华的世界。宿舍工厂两点一线,日复一日的生活让他感觉很单调。
“每天就是跟冰冷的机器打交道,工作环境脏,穿钼丝线割工件的时候,手都是黑黢黢的,指甲缝里残留的黑印要用刷子才能弄干净,回去衣服就算洗了,那油乎乎的味道也不能褪去。”阿浩说道。
他现在送外卖想干了就多跑几单,不想做了就玩几天。喜欢这种自由不被管束的感觉,跑得好了一个月也能拿到七八千。做线,还要上夜班,还不如送外卖了。
图/阿浩做线年送餐员就业报告》显示,2018年全国外卖骑手平均薪资达7750元。送外卖上手快,适应周期短,而工人从新手到成为技术工则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挣到较高的工资。
模具设计与制造专业毕业的他通过校招到一家汽车配件制造公司。在做设计岗位之前,先要去车间每个加工部轮岗一遍,熟悉加工制造工艺流程。
有次工件尺寸精度要求比较高,需要在磨床上加工。阿伟装卡工件时没有卡紧,在磨削过程中工件直接沿着眼角边飞出去了。
“当时都吓出一层冷汗了,还好只是在眼角刮了个口子,受点皮外伤。工件是淬火加硬料,在磨床砂轮那么高的转速下要是再偏移一点砸到脸部,我自己都不敢想象会是怎样的后果。”阿伟心有余悸道。
“加不完的班,现在客户给的制造周期大大缩短了,以前开模周期45到50天,现在一个月内模具就要完成,而且还是试完模打好首样的产品。客户可不管你那么多,你不做的话,有大把其他公司做。”设计师阿峰说道。
阿峰公司主要做的是3C(计算机类、通信类和消费类电子产品三者的统称)类数码电子产品外壳配件。
电子数码配件市场竞争激烈,伴随着5G时代到来,现在产品更新换代速度加快,这也对应着生产电子配件的模具周期缩短。
从做DFM(模具开模报告)到3D设计完2D图纸下发到车间,这些前期开发要在一周内完成,这时间已经压的很紧,基本每天要加班。设计到一半时,客户还会时不时邮件发新产品过来,边做边改已经是常态了。
“总不能怼客户吧,他们是上帝。有时候3D都画的差不多了,产品一改,模具分型线又要重新做,当时真想把键盘砸了。”阿峰无奈道。
同样是做模具设计的袁工打算往产品设计方向发展。现在的模具厂不管是车间搞加工的还是做设计的,加班是必然的,忙起来连单休都无法保证。为了配合模具生产,保持随叫随到几乎是常态。
“做设计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光鲜,只坐在办公室里画画图,还需要去车间负责跟进现场所有模具零件的加工制造。只要模具生产一有异常,开口都只会先问这是谁设计的,其实明明有些是加工的偏差才导致的不良。生产遇见的问题大多是由设计先来背锅,各部门相互扯皮推诿的内耗使得工作起来身心俱疲。”袁工无奈道。
袁工虽已月薪过万,但模具设计将近10年工作经验的他,这样的薪酬在温州这样一个二线城市,远比同样工龄从事互联网、金融行业低的多。这行学成出师是一个艰辛而漫长的过程,前期免不了要去车间磨练学习,与制造产线打交道。从模具加工的制造(车、钳、铣、刨)到后面的热处理(正火、淬火、时效),表面处理(喷砂、抛光、喷涂、电镀等),而懂得这些工艺相对设计来说只是有了比较好的基础,所以现在坚持留下来的人不多了。
“从事模具设计这么些年了,这行工资上调的空间非常有限。我打算改行去做产品设计,毕竟我有模具经验,转型做产品设计有优势,产品开发还是比做模具设计有发展空间的。”袁工说道。
“又要回去相亲,离过年放假还有一个月呢,家里人已经在催了。以前嘛回去一次最多就一两个,现在安排相亲见面的一起要有五六个,我都不打算回去了。”阿辉摇了摇头说道。
90年的他早已到了适婚的年龄。“车间上班、宿舍睡觉”基本是在厂区的状态。做模具加工的他圈子单一,每天就是装配模具拧螺丝。周围的同事基本是男的,很难接触到女生。现在每次回去就是家里人催着相亲。久而久之,他也变得佛系,对结婚这件事也没有那么渴望了。
抖音APP线上直播模具设计教学,进来观看的只有寥寥几人。培训主播杨鹏拿着样品,一边对着镜头解析产品的结构功能性,一边在电脑上用UG软件讲解设计操作技巧。他在一旁讲得热火朝天,直播间却没啥活跃度,鲜有人与他有互动。
“直播2小时只有几人观看,一场直播下来没啥流量,气氛冷冷清清,而一场网红直播带货却有几十万人同时在线观看。现在很少人对这感兴趣了,我们那会为了能早点学会技术,给师傅买烟请吃饭,虚心向师傅请教。只要是师傅交代的事从不会拖拖拉拉地去做,如果做的不好了还会挨师傅的各种训斥。碰到有些保守不愿意教的师傅,只会让你干打杂的活,生怕我们偷师学会就跑了。现在想把自己从业多年的心得,设计遇到的问题和解决方法分享给大家却没人学了。”杨鹏无奈道。
乘着扩招的春风,湖南一所高职校校的招生工作交出一份亮眼的成绩单,招生报到人数创建校以来最高纪录。护理、会计、电子商务等专业异常火爆,然而作为招牌的制造业相关专业却招生冷清,其中,模具设计与制造专业两次招生只招到16人。
“如今当工人也不再是职校毕业生的唯一选择,就算毕业后大多也绕开了工厂就业。”谈起这种变化,招生负责人李女士颇为感慨。十多年前模具专业招生还是一片火热的场面,当时一个班能有100多人。而现在对模具行业感兴趣的年轻人在减少,他们更倾向于选择互联网行业、金融行业以及其他新兴服务业。
再次看到阿浩的时候,他正在商家门口等待送餐。他表示现在送外卖虽然辛苦,但心情还挺愉悦充实的。每当他表哥劝他回去学一技之长时,阿浩总会跟表哥说:“我在外面至少可以看到车水马龙,每天能接触各种各样的人,而回去则是嘈杂封闭的车间,一成不变的工厂车间生活我一眼就能看到头了。”